凭栏听夜

云霭 下

  琅琊阁名声再如何煊赫,琅琊阁阁主的姓名仍只辗转于数十人心、口之中——聪明人知道什么事该闷在心里,而愚蠢的人,也无需特意去教他们闭嘴,因为会去听他们说话的人,都是些翻不起浪的闲散人。

  只是有时候那些个愚钝之人的作为着实叫人呕心。

  因蔺远外出而暂理阁中事物的琅琊阁二总管齐宁,漫步往蔺晨书房行去,随手拆阅琅琊阁名下各处商铺送回信笺,从一袖倒去另一袖中。

  一目十行的读过手中第一页信笺,齐宁无奈摇头:松墨斋岑掌柜这信送到的着实晚了太多,明明有飞鸽,偏要走驿站,若是早上半个时辰,他们也可再用暖香给阁主熏一回屋子。

  照说岑掌柜想的原也不错,他们阁主素来喜欢在外游历,曲折行路,一程总是要走上许久,谁知人这一回倒是归心似箭,人比驿信来得早。齐宁想起今日鸽舍的躁动,忍不住弯了弯唇,抬眸去看燃灯宣室,七年,他们的阁主终于归来,今夜终于可以踏实的睡一宿了。

  低头再看书信后页,那拙劣的遮掩言辞,在齐宁眼中无所遁形。停下脚步,齐宁瞳中沁出几分冷酷,这人果然学坏容易,学好难,这些个也曾在琅琊阁听教十年有余,如今下山几十载,在红尘俗世待久了,沾染人气过了头,忘尽所学,净惦记着那些个不入流的争斗手段,难怪总管要遣了新人下山。

  间人血亲,论罪可入十八层地狱。齐宁将信掖在袖中,又看了眼暖光摇摇的书室,暗道:此一事细究仍不过是山下事,着实无需太过纠结,阁主与总管,他先见着谁,就把信给谁看。

  齐宁正欲转身离开,书房门就开了。

  蔺晨早听见齐宁过来的动静,迟迟不见人入内,方才起身看视,现下见人一副要走的模样,再看人宽袖一坠一松,将隐约猜着的头绪付之一笑,道:“阿宁,《梁事》一书可归入书楼,若有外求者,资起百两金。”

  齐宁闻言并不觉意外,应了一声,袖着手仔细将人打量一回,见蔺晨容色比七年前在北燕见着的好上许多,放下心来,从袖中取出书信,笑道:“这是岑掌柜的书信。”

  蔺晨无奈的叹了口气,接过薄薄两纸薄宣,正欲出言,眼神便定在回廊那一头,瞳中些许凝重立时化了去。

  见着蔺晨容色变化,齐宁不消回头,便知来人为谁,侧身避了一步。

  一路追雪而归的蔺远踏入琅琊阁,听说蔺晨已回了来,解下沁霜裹雪的裘衣丢给侍从,脚步一转,便往蔺晨书房去。

  同为习武之人,百米外听人语声实属平常,蔺远大步行至蔺晨身前三步,伸手将人指间薄宣抽出,匆匆看过,笑道:“众人凿凿之言,皆不过所见之尺寸毫厘,删减道来,意图取乐,谁管什么真心实意。兄长,你说是不是?”

  蔺晨笑了笑,道:“小远说得有理。”

  这兄弟两个露了笑,着实赏心悦目。齐宁眨了眨眼,探手将两袖书信取出,厚重一摞堆在蔺晨怀里,寥寥几封递去给蔺远,笑道:“既然阁主与总管都回了来,年关将近,齐某人可否闲散几日?”

  蔺晨正欲出言,就被蔺远揪住了袖子,咽下词句,只听与他并肩青年言辞恳切:“齐哥再辛苦一日,容我与兄长叙叙旧。”

  被两双一模一样的剪水瞳子看着,齐宁叹了口气,转身慢行,留了语声在身后:“也罢,且容你们一日清闲。”

  齐声道了谢,目送人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,兄弟二人方才转身入室,墨宣且置一旁,掸尘净手,隔案落座。

  白宣覆木为窗,雪色辉映,一室明亮。紫檀案上泥炉紫砂壶,琉璃瓶中山泉碧叶香。多年棉纱遮覆,他已快忘了那紫砂壶上描得是丛兰草还是一枝虬梅。蔺远抬手将雪色棉纱折在肘下,曲臂支头,半阖了眼瞧着那双白玉一般的手拈着玉镊子调配茶汤,直到人递来茶盏,方才坐正了身子。

  送茶入口,回韵品香,蔺远轻轻喟叹一声:“好茶。”

  蔺晨闻言,抿唇一笑,挥手掌风熄火,自斟一盏,沾唇浅尝,方才道了两字:“累了?”

  蔺远叹了口气,正劝着自个儿要心平气和的说话,就听蔺晨又道:“这几日,师兄要来琅琊阁,礼尚往来,该当与我同院而居。”

  蔺远摩挲杯沿的手指停住了,抬眸看人,道:“不走了?”

  蔺晨仔细想了想,算准他今后有小十年无需远行,方才应道:“不走了。”

  他的兄长从不食言。蔺远撂下手中杯盏,仰倒在榻上,闭上眼,道:“我这一日没合眼,先歇歇神,再同兄长叙话可好?”

  “好。”

  蔺远听着蔺晨含笑的声音,几乎是瞬时就睡了去。

  蔺远再睁眼时,天光微亮,他倒不意外自个儿是在蔺晨寝室卧榻上醒来,抬臂,轻嗅,他兄长这一回调的香料里揉了荷。

  起身挽纱,披衣束发,踏上皮靴,蔺远负手在廊下站了站,抬步往院落后头的石台走去。

  石台临崖,霜雪凛然,有人握三尺青锋逆雪劈风。

  蔺远驻足十丈外竹亭中,看过一势十三路,心口那一处漏风的缝隙终于填补上:他兄长失的内力总算修养回来了。且剑意中更揉几分禅悟,天人合一想来如是——琅琊山山势并不高,却常年有云雾环绕,他的兄长半隐在云雾中,青锋破空如山风,看似随意闲闲一挥,沾衣拂面之际方才可觉冷意,倒是当真不伤无辜。

  待雪势减弱,蔺晨方才收势还剑入鞘,两步跃入亭中,就听他弟弟笑道:“兄长这轻身功夫又精进了。”

  “药王谷采药练出来的。”蔺晨轻轻摇头,轻描淡写一语揭过。

  药王谷磨砺人的手段蔺远亦有亲历,却也折腾不到琅琊阁阁主身上,他兄长到底是为当年在金陵负伤之事耿耿于怀。蔺远笑一笑,转了话说:“兄长这套剑法可有录册?”

  “尚未。”蔺晨笑道,“改日还需小远的剑阵来磨一磨。”

  “这是自然。”蔺远答得极快,随即无奈的笑了,经久不见的那点岁月隔阂在刚刚一问一答间烟消云散,他兄长的剑意只他能懂七分,而他这些年终于付诸实践的剑阵,怕也只他兄长的剑能挑了阵眼。

  “许久未有同兄长讨教武功了。”蔺远笑了笑,眼神落在蔺晨腰间,瞳中笑意瞬时敛去。

  听得蔺远语末暗沉,蔺晨心知人所厌何事,抬手取了麾衣披身,掩住腰间青锋,笑道:“去用早膳。”

  心头怒气来得快,去得也快,蔺远转身与人并肩而行,他心里明白,蔺晨是琅琊阁主,自有一肩无人能替的职责,现今三鼎已成,各自熬器,蛮夷觊觎,风波不断,三尺霜刃,青龙宝剑,终究要饮血铸传奇。

  齐宁嗅着屋中熏香,抿了口茶,看了看案后执笔点墨的蔺晨,再看一眼半卧在榻上捧卷细品的蔺远,长长出了口气:琅琊阁总算是能像模像样的过个年了。

  目送齐宁抱了一怀卷册离开,蔺晨敛袖濯洗竹毫,置于架上,方才说道:“我已看过《梁事》。”

  梁事?两世?前尘往事?蔺远笑了一声,捻了叶红枫夹在书中,置于榻旁小几上,抬眸看人,道:“当年师傅赐兄长二字‘望尘’为戒,兄长却始终不曾细思量。”琅琊阁避世多年,即便需得出世搏名,也不该是那时候。

  蔺晨叹道:“雾里看花终究不真切,不入红尘,如何看破红尘?”因缘际会,谁叫那时候他承了阁主的名儿呢?琅琊阁本就不在五行之外,既然叫人瞧见了插手凡俗事,更不能露怯,只能名震天下!

  蔺远侧身倚着软枕,眼神落在蔺晨手上,默然不语,蔺晨知道人是在等着他的下文,续道:“人情冷暖,试过方知。我终究还是更爱琅琊的山风。”

  “阅尽千帆,回望始初。兄长其实很贪心。”蔺远语声平淡,叫人品不出喜怒。

  蔺晨唇边笑意无奈,他嫌剖白之言太过矫情,然话已至此,敷衍势必不成,只得压低了声音,据实以告:“人生在世,谁人不贪?我不过寻常人而已。”

  有道理,有情义,只他心胸狭窄耿耿于怀。蔺远摇了摇头,站起身,往门外去,悠悠道:“兄长辩才无双,蔺远无言以对!”

  多大的人了,还使小性子!蔺晨缀在人身后,陪着人踩着琅琊阁屋顶检看一回,最后挽了人手臂回去他居所书房。

  将人领了回来,蔺晨便不再哄着,净手上榻,筛水煮茶。

  蔺远那点脾气早随山风而去,抱臂在旁看了好一会儿,便也甩袖上榻,与人盘膝对坐,道:“飞流很好,梅长苏还活着。”那些个都还活得不错,惦记着就去看看,谁人还能拦你?

  蔺晨斟茶的动作行云流水,未有丝毫迟滞,语声平平:“长苏不会想见我。”物似人非,近情情怯,旧友殊途陌路,人生最苦之一,不若遥遥互相记挂着彼此的好。

  蔺远叹笑一声:不相见,聪明人的默契。

  接过蔺晨递来的杯盏,饮了一口,蔺远侧首看了眼案上蔺晨刚刚从院中树下提来的坛子,道:“松针与山茶蕊上雪……兄长,医者仁心,以此添茶,不怕我着凉?”

  这语本当为质问,然而被蔺远和软道来,落在蔺晨耳中,却是含了十分的委屈,心中那一丝儿的责备也散了。

  弯了唇,蔺晨应道:“无妨,我看你火气大得很,正好去去燥。”

  看来他兄长这日子果然是太闲。蔺远饮尽杯中茶汤,正色道:“阁主,北燕皇帝有意送其长子来琅琊拜师。”

  “我已看过那三封拜帖。”蔺晨垂眸看着掌中茶盏,道,“那几姓子弟要来琅琊读书自是无妨,老规矩,不可带了从人。”

  自打他兄长接了琅琊阁阁主之位,老规矩不知不觉间被新法则替去了大半,琅琊阁愈发神秘莫测正是托福于此,不过有些老规矩,那是琅琊阁立身之本,他可真怕他兄长——他怎的疑起他兄长的眼界心胸来了?蔺远略有心虚,刚弯了笑,凑出来了贴心话,就听得灰鸠急怒的鸣叫,回头就见一只黄花狸猫同灰鸠纠缠着从屏风一侧摔了进来。

  蔺远抬手拢住撞进他怀里的灰鸠,又看了眼那蹲坐在原地,正歪头瞅他的狸猫,转头看向蔺晨,道:“兄长,你怎的把药王谷谷主爱宠带了来?”话一出口,蔺远忽的想起蔺晨昨日所言,楚瑾要在琅琊阁常住,叫北燕秦小六知道了,免不了又是一场口舌之争!

  蔺晨对蔺远的烦恼浑不在意,对狸猫招了招手,解说一句:“这猫儿是我救下的,自然是我的爱宠。”

  蔺远看了蔺晨一眼,当初谁说要潇洒,不要牵绊来着?食言而肥啊,兄长。

  目送蔺远抱着灰鸠出了门去,蔺晨缓缓收了面上的笑,困居一城之中,梅长苏所受灼心煎熬,不逊火寒之毒。

  依着那人的性子,平日里必还要维持云淡风轻的模样,夜里怕也是梦魇缠身,也不知他这回新调的香中安神的药量是否能让人酣眠无梦。

  如今,许一城供梅长苏安度余生,这是三位国主念着与他的旧时情谊。

  蔺晨看了眼被红绸盖得严严实实的紫檀雕阁,昔日玉门关,三子论道,驱西来之教,浮浪滩,三杰演武,灭瀛洲猖狂,百余宵小为青锋开刃……那般惨烈也不过震得荒漠东海十余岁安稳。

  蔺晨手指轻轻点了点案上技艺精湛的木雕,蔺远不说,他也知道这木雕是谁人所做。世人皆知飞流为他游历时所救,却不知与飞流境遇相似孩童百余近千。当年那些孩童自择去处,如今或为三朝臣将,或为农人自足,皆是遂愿,当时看着活不了的飞流跟着他回了琅琊,习武强身,通礼明事,也挣出了命来。

  说到底,蔺远走的那一趟,终归是为了他。只不过虽说有弟子承师之志的说法,但蔺晨却不想让飞流承了他的职责,那孩子本就命苦,何必在人肩上再压重担?且,他尚未老朽,众人不许他擅动青锋,但他亲铸了未开刃的生铁,日日勤练不辍,如何担不得那已可预见约期的一战?

  探身取了蔺远撂在案头的书册,蔺晨也不看册首提名,径自翻了枫叶所在,对灯捧卷,烦扰渐忘,偶有心得,更提笔蘸墨注评扉页,再回神,乃是因着袖上沉重,以及膝头之重。

  蔺晨低头看去,本来窝在他身侧的狸猫不知何时醒了来,猫儿踩着他的衣襟,一只前爪勾着他的袖子,另一只爪子则按在他膝头。

  隔纱观日,估摸了现下时辰,晓得狸猫这是寂寞生燥,蔺晨莞尔一笑,一手拂过狸猫脊背,欲放下书册,眼角扫过那最后一笔墨迹,拿着书的手便停在了半空——

  药王谷与琅琊阁,与他而言,到底并非只拂棂之风不同。

  此一处,再冷清,仍然是他的归处,生于斯,长于斯,也必将葬于斯。

  药王谷中,他是药王谷弟子,半步出尘,袖手轻身,闲念二三事;回到琅琊阁,他就是一阁之主,一宗之首,一道之行者。

  他什么都清楚,也从不曾觉得苦累,那么避在药王谷又是为的什么?是如闲人所言因梅长苏而起的两难,还是,为了当年险些叫琅琊根基断在他手上?

  人心那般不堪琢磨,世事如何会管世人祈言‘情理之中’?大道三千,步步相随亦有错步,聚散离合,谁人都逃不过。努力做好自己当做的,心里记着自己稀罕的和稀罕自己的人与事就好了。这话原是他开解楚瑾之言,谁想自个儿说的话,却没入了自个儿的心。

  蔺远绕过屏风,正瞧见蔺晨唇边的笑,立时停步,敛了气息,想着过两日可将他后院竹林里埋得酒送去两坛给那燕国神棍将军,他兄长此一番顿悟,可是叫那人算着了。

  蔺晨将手中书册放在案上,将狸猫拢在怀里,抬眸望向蔺远,笑道:“怎是你亲自送药来?”

  “我担心兄长无人管束,又彻夜苦读。”蔺远上前两步在人身边坐了,对着探头望来的狸猫伸出手。

  狸猫歪头瞅了眼蔺远,抬爪在人掌心拍了一下,又窝回蔺晨的怀里。

  蔺远瞅了眼自己的掌心,再看蔺晨忍俊不禁的样子,面上的平淡神情再绷不住,刚露了笑,一眼扫见案上润湿的笔墨,口边的话咽了回去,抬手将药盏递了过去,一手拿过书册。

  瞧见被自个儿随手撂在一旁的枫叶,蔺晨心头暗叫不好,接过了药盏也不敢拖延,一鼓作气仰头饮了,刚平复了口中苦意,就听蔺远幽幽道:“阁主,这是打算修仙了?”

  狸猫耳朵动了动,见蔺晨用了药,踩在蔺晨膝上伸了个懒腰,尾巴敲了敲蔺晨的膝,跳到地上,溜溜达达的向屏风走去。

  “阿月,你可别去祸害我家的鸽子!”蔺晨不放心的对着猫儿喊了一声,方才转头去看蔺远,未语先笑,“昨日你还嫌我不听师傅的话来着。”

  若是正经的修了仙,我愿茹素斋戒还愿!蔺远咬了咬牙,沉声道:“江湖上最不少念着成名的后生,那等宵小之辈,何须你亲自动手!”身上没了杀气,和着是都落在了笔墨间!

  分别这些日子,他弟弟到底是变了不少,言语间坦率许多。蔺晨颇觉欣慰,缓声道:“总归是要去为小辈掠阵的。”

  “掠阵?”蔺远指了书册上一笔新墨,低声道,“这分明是打算了以杀入道!”

  蔺晨轻轻叹了一声,蔺远心头一紧,就被人揽了肩头,只听他兄长轻声道:“我当初便是携青锋入的江湖,若有缘窥见天道,自然也是命该如此。”

  这话说得蔺远眼睛酸,也不撑面子,直接埋首在蔺晨肩膀,闷声道:“既是掠阵,总不能落了琅琊阁的排场。”阁中弟子武功虽不及飞流,下了山却也是可搏一个名号的。到时候,他挑十二个给他兄长做随从!

  蔺远的盘算,蔺晨自然明白,只轻声道:“不急,不急。”

  瞬息收了心绪,蔺远坐正身子,将书册收在怀中,忽的问道:“兄长以为何谓大道?”

  这话问的看似突兀,倒也在情理之中,暗赞一回蔺远那一双厉眼,蔺晨略一思索,道:“大道,便是世俗,不管你觉得好与坏,是否合宜,连道貌岸然之人也认的道理,不是大道又是什么?”

  听得轻柔脚步声,蔺晨略一抬眼,立时笑了,他原来还想着那狸猫长进了,冬日也乐意出门,谁想人家不过是去巡视一回地盘,这是打算在此常住了。

  猫儿垫着脚步走到榻前,歪头瞅了瞅两人,最后跳到蔺远的膝上,团成一团。

  蔺晨松了口气,就见蔺远笑了笑,伸手抚了抚猫儿,道:“兄长所言,甚是有理。”这世上从来不停的只有风声,蔺远听着略过屋檐仿佛呜咽的风声,在心底叹了一声:他哪里当真对他兄长生得出怒气?堵心伤神的只有悲意。如果可以,他真的想他兄长今后可在药王谷研药调香,再不必管这世俗事。

  梅长苏再次醒来,是被人推醒的,睁开眼,他看到飞流,安抚一笑,却被人用巾帕糊了面孔。

  梅长苏正为飞流此等举动惊异,抬手之际惊觉面上湿意,方知自己竟是哭了。

  哭泣一事,他已不记得上一回是什么时候。

  这一回的泪,也不知是哭的谁。

  拭尽泪痕,梅长苏将巾帕递还飞流的时候,看到月白巾帕上绣着的莹白‘晨’字,轻轻一叹:“飞流……”

  抬眼瞧见青年沉静模样,梅长苏唇间话语终是咽下,道了句家常:“飞流晚膳想吃什么?”

  飞流不言语,只盯着梅长苏看,如少年时的一般执拗,梅长苏忆起梦中事,立时心软的不行。

  “这话说来话长,我躺着说……”梅长苏一语未了,已被人揽着肩膀扶着坐起身。

  由着飞流在他身后填了一个枕头,梅长苏看着正襟危坐的飞流,笑道:“我梦见些过往,不是什么坏事。”

  飞流想了想,点点头,道:“没皱眉。”

  梅长苏正欲措辞转开飞流思绪,就听飞流又问:“为什么哭?”

  梅长苏叹笑一声,道:“只是有些遗憾。”一些他本该记得的事情,竟尘封那许年岁。

  梅岭幸存,他醒来之初所见之人就是蔺晨。

  衣食住行,他身边的妥帖都是蔺晨为他筹备。

  谋略经纬,他读的书册都是蔺晨为他挑的。

  丹青抹彩,他所摹写字帖是蔺晨为他所书。

  他削骨换皮之后,只望过一眼铜镜,眼熟,只当镜中人总归还是他自己。

  他从未想过如今这副皮囊是蔺晨为他所做。

  如今,细思过往,食养体,居养气,书开智,画抒情,骨定志,貌,偷命。

  梅长苏忽然觉得蔺远此来,确实是了却过往二十余载枝枝蔓蔓的因果。

  琅琊阁中的日子,并非如他常年所言,日复一日的耗神筹谋,夜复一夜的磨砺心志,有一日三换的香薰,有得空便揣了闲话来与他解闷的蔺晨。

  梅长苏记得蔺晨曾经长久凝视于他,初时不以为意,那时候他还未驱尽身上寒毒,且心头有事,并未放在心上,而后察觉,也只抬抬眼,问一句“何事”。

  蔺晨初时笑而不语,而后,或是矫词以辩,或说一回药理,或者,执扇指了棋坪,相邀手谈一局。

  梅长苏笑着看向飞流,轻声道:“蔺晨身在斗室即可安算天下,弈技怎会寻常?”他记得他削骨换颜后第一次与蔺晨对弈之时,蔺晨眉尖微蹙,似有心事,那一日的棋局,他输得很惨。

  蔺晨待他投子认输后,望他的那一眼,他如今已明白。

  而那时,他眉间还有少年意气,挑眉回视,直叫蔺晨失笑摇头。

  蔺晨为他留了桀骜,隐了锋芒,眉梢眼角,揉了温和,却非纤弱。

  人说相由心生,蔺晨想要他一生安顺。

  这一片真心,他已辜负,还能求何?

  琅琊阁仿佛从未有变,蔺晨离开七年,仿佛只是出了趟远门,若非每日餐食中必有的一道甜汤,蔺晨必以为阁中诸人对他并无想念。

  不过,这甜汤,最后半数都被蔺晨塞给了蔺远。

  蔺远瞧着蔺晨愁苦的眉眼,晓得对那将要在琅琊小住年余的少年,他兄长心中到底有些焦虑,只觉好气又好笑,却也释然,那一册书的论评,他回去研读许久,终于明白:所谓三界五行,皆为人定,方外化内,受的都是人编的规矩,看的都是人从心而为之事,既然生而为人,就已牵绊在了这红尘中,再不得脱身。

  蔺晨步入琅琊山下酒肆,四下一扫,就见楚瑾与北燕皇帝正在窗边同桌共酌,从人散座四周,这阵仗,若是西齐那位也来了,此一处酒酿日后翻价两番也没人敢说什么了。

  蔺晨对堂内伙计招了招手,施施然上前落座,折扇虚点案上酒坛,笑道:“这酒可是你我当初亲酿那一坛?”

  楚瑾一边为蔺晨斟茶,一边道:“燕兄说你惦记这酒,今回来此行装轻便,正好给你送来。”

  蔺晨抿了口茶,笑道:“好说。”

  北燕皇帝看了蔺晨一会儿,忽道:“在见到昔年江左盟宗主之前,我从不知阿晨还曾入过易容一门。”

  楚瑾与北燕皇帝多年争锋,知人从不做无用之事,此时提及旧事,必有用意。将易容一门的传言禁忌思量一回,楚瑾面色大变,蔺晨面色微苦,抬扇指了北燕皇帝,咬牙切齿道:“燕小六!!!”

  北燕皇帝秦荣瞅着蔺晨难得一见的心虚模样,舒心一笑,径自品酒,蔺晨亲调的果酿,每年只肯送他两坛,着实小气。

  此时堂中竹帘已被放下,楚瑾压了压脾气,对蔺晨伸出手,低声道:“给我看你的左手!”

  蔺晨乖乖的将手摊在人手心中,轻声道:“小远已为我续过命了。”

  为人续命,自然要以命相抵。一命换一命,这到底有什么意思?楚瑾快被蔺家兄弟气疯了,心头冒火,还不能动手,憋屈的捏着蔺晨的手仔细看——原来这所谓的续命就是将掌纹细细密密的刺上一路!

  楚瑾觉的自己快被气笑了:七年前蔺远心急火燎的送信请他将蔺晨押回琅琊阁,就是做这个?学了两手针刺,就当自个儿是司掌命途的神仙了?叫他拿刀挑一道疤,不是更好!

  “小远这手艺不错。”楚瑾松开钳着蔺晨手腕的手,“你这做兄长的,可是没少给你弟弟添乱。”

  蔺晨轻声道:“是啊,亏欠又何止在这一处。”

  秦荣瞧着这师兄弟两个在他跟前端腔作势,暗评道这两人也就是最后那一句还算说得实话。念起蔺远的辛苦,秦荣压了压心里的不痛快,清咳一声,对帘外唤了一声:“卓平,进来。”

  秦卓平,秦荣长子,楚瑾在北燕时曾亲耳听人言说对琅琊阁盛名不以为然,他本以为秦荣要送人来是为了不久之后的御敌之战,实没想到秦荣会将长子送了来,北燕,倒是一如既往的行事大胆。而南楚,相比之下,少了分霸气。

  帘外清隽少年默然行礼,蔺晨隔帘将人打量一番,方才道出平平二字:“多礼。”

  秦卓平掀帘入内,再对蔺晨与楚瑾行了一礼。

  秦荣等了片刻,见这三人都没说话的打算,叹了声,道:“你既然要拜师,便得自个儿有本事叫人收了你。”

  少年抬眸在蔺晨与楚瑾之间犹疑一瞬,垂眸从袖中取出一卷帛锦,双手捧了,向蔺晨道:“卓平偶得此书,心中不愉皆为书中点评化解,甚是崇敬此书评者。得知此书为琅琊阁主所评,卓平愧煞,昔年曾有妄言,不敢妄念为阁主入室弟子,只盼阁主肯拨冗指点一二。”

  蔺晨没在乎小孩子使的小心思,只看着那卷帛锦,出神瞬息,勾唇笑道:“小小年纪,悟性不错。”

  当真是聪明的小子,这世间知己难求,要做入室弟子不算,还想着要将蔺晨拐去北燕?他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什么底气。楚瑾翻手弹出腕间缠丝将秦卓平手中帛锦卷走。

  秦卓平手中一空,又听蔺晨评语,面上一红,又一白,垂首束手立着。

  秦荣不动声色的继续饮茶,当年他入得琅琊阁可是经了九九八十一难,今回蔺晨亲自下山来接,倒叫他有些羡慕长子的好运。

  一餐酒食,四人无言,待秦荣将离,蔺晨才从怀中取了一卷书册递给秦荣。

  瞥见册上一个梁字,秦荣将册本收在袖中,又吩咐秦卓平一二尊师之言,便登车离开。

  目送华盖锦车远去,蔺晨看了眼已及他肩头的少年:秦荣着实够干脆,秦卓平的行装只那一卷书册,如今还在楚瑾的手中。

  领了少年漫步登阶,一个时辰之后,蔺远瞧见了汗湿淋漓的少年,瞪了蔺晨一眼,领人去了已备好热水的院落。

  亲写了方子,配了药,蔺晨从药阁取了乌梅,回到自个儿居所,推帘绕屏,就见楚瑾半躺在榻上看书,敛了袍子上前挨着人坐了,笑道:“小远这几年着实收了些好书,师兄看的是——”

  “《梁事》这一册不错。”楚瑾抬眸看了眼哑声的蔺晨,叹道,“幸好你不是大夫。”

  蔺晨洒然一笑,顺着话转了开去,自嘲道:“我可没悬壶济世的心胸,当初入药王谷学医,为的不过是自保。”

  琅琊阁,做的就是调顺天下的差事,同医者可也没太大不同。楚瑾摇了摇头,道:“你啊,太心软,待病人用心太过,可是别求医之人还没病死,你就先替人急死了。逆天改命,只损耗十年元寿,都是你运气好。日后,莫要做这等要人忧心之事!”

  蔺晨着实没想到楚瑾会这般轻巧的放过自个儿,连声应下,又道:“师兄当年住过的院落已收整出来,过几日叫你侄儿住进去可好?”

  楚瑾想了想他在琅琊的居所位置,笑道:“明明收徒的人是你,你却将人都安排去要蔺远照看。”

  蔺晨拈了颗乌梅,笑道:“这几个孩子来这儿要学的可不是出世之道,而是博弈格局。这些自然是小远教得好。”

  楚瑾瞅了蔺晨一眼,心道:那蔺远一身本领是谁教的?这算是有事弟子服其劳?

  秦卓平匆匆沐浴更衣,发丝半干便往前堂而去。

  蔺远候在前堂,瞧见秦卓平过来,指了室中两位白衣人,道:“这二人侍奉你平日起居,琅琊规矩不多,除了阁主院落不可擅往,旁处行走,无需提前通报。”

  秦卓平沉声应下,见蔺远要走,忍不住问道:“蔺总管,卓平有两事不明,请您拨冗解惑。”

  言辞如此客套,可是不似其父。蔺晨心下比较着北燕父子二人,口中言语简略:“何事?”此子素来被人评说稳重,倒叫他好奇秦卓平将问何事。

  秦卓平抬眸与蔺远对视,道:“天下英才辈出,为何琅琊榜却要十年出一次?又为何不录各国朝堂英杰?”

  到底还是小孩子。蔺远在心里笑了笑,道:“王侯将相,自有人为其列传。至于为何十年一榜,风云天下,十年仍得名在,是为宗师。琅琊榜上,不记流星。”

  秦卓平礼送蔺远离开,瞳中仍有迷茫,用过餐食,瞧着案上他慕名已久的册本亦无心品读。

  日暮之际,已知前事的蔺晨推门入内,绕过屏风,瞧见少年蹙眉模样,暗叹一回父子秉性,上前与人对坐,道:“白日你所询问,并非你心头最疑惑之事。”

  秦卓平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。

  蔺晨笑了,道:“我曾听你父亲说过你颇喜观星之术,可知民间有句俗语,说的是‘八月十五云中月,来年正月雪打灯’?”

  “曾有耳闻,亦知此语为真。”

  “那么你心中疑惑,便也该有答案。草灰蛇线,因果缘生灭,早已网罗天下,静心去看,自可窥得一二。”蔺晨言罢起身,道,“不必送了,今日早些歇了,明日晨起,便得照着琅琊的规矩来了。”

  秦卓平恭敬的应了,送了蔺晨离开,苦思许久也不知蔺晨言语到底是敷衍,还是当真看透他心中所思,洗漱就寝,夜半忽醒,冷汗涔涔,琅琊阁阁主果然名不虚传,一双温和的瞳子,却看透了旁人魂骨。

  他白日所问,尽可化作一问:为何梅长苏会是当年琅琊榜首?

  明明此人为旧梁公侯之后,若是弹指拨动天下朝局,然而一切又都早见脉络,不过只待谁人随手推动,那句‘得麒麟才子得天下’的评语,如今看来更似一句笑话。

  但是今日宿在琅琊,他忽的就明白了蔺晨言下之意,由中秋天象可知来岁之事,旧梁命途,琅琊阁阁主早已窥见,而那最初得了麒麟才子‘相助’之人,可不就是他父王,昔年北燕六皇子?

  金陵如今已在燕国治下,百年之后,许是到他儿孙一辈,这天下便尽入他秦氏掌中。

  琅琊阁。秦卓平默默念了一回己身所在之处,敛息平气,缓缓入梦。

  月悬当空,蔺晨书房烛火未熄,蔺远誊写过手中策论,探头瞅了眼蔺晨案上宣墨所书,笑道:“兄长这是开始排明年的公子榜了?”

  “先描两笔小传。”蔺晨撂下笔,抬头对着人笑,“过两日,西齐穆家小子也要来了,这几个就有劳小远费心了。”

  “人家拜的先生又不是我。”蔺远拿过那一纸棉宣,侧身坐了品读。

  “为师忙得很,由你这掌门师兄管教着,也是应当。”蔺晨随口说笑,执笔勾画。

  蔺远侧首看时,只见一洒然而笑的青年跃然纸上,抿了抿唇,方才说道:“这是剑屏山庄的少庄主?这人真是十余年都未曾有变。”口中言语平淡,心中却已惊喜若泣,自从那一年为梅长苏削骨换容,他兄长这是头一回动笔画人!

  蔺晨笑了笑,道:“我这荒疏多年的画技可还入眼?”

  蔺远忍不住顶了一句:“公子榜出世之期尚早,兄长尽可慢慢磨练技艺。”言罢,兄弟二人对视一眼,齐齐笑了。

  蔺远出了阁主院落,心头情潮不可抑,正巧纷扬几日的大雪这一时终于停了,提气点树借力往山间而去,有人一袭黑衣紧随而去。

  蔺晨听着不远处窗棂轻响一声,手中竹笔微顿,笔锋一滞,手上画已毁了。

  画中青年上挑唇角似翘又平,虽合了那人性情,但若是被人那一干宠护非常的师兄弟瞧见了,必是要闹上琅琊阁的。而他,瞧着这人似有委屈的模样,也心疼。

  轻轻叹了一声,蔺晨起身推窗观雪,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,懂事得让人心疼,而这样的人执拗起来,也是叫人头疼得紧。

  蔺远疾行一路,在山腰松冠稳住身形,长出了口气,向身后人道:“多谢谷主。”剑屏山庄地处楚国境内,蔺晨见过马少庄主,必是由楚瑾引荐。

  “小远客气,游历有伴,是我受益匪浅。”楚瑾在相邻杨树枝杈上负手站定,轻声道,“我观阿晨境界似有突破,不知可是他归程遇上了什么?”

  “兄长看了剑屏山庄马少庄主所录剑法兵谱。”他只读出其中厚重,他兄长读出的却是那人醒魂傲骨,沥血涅槃,了悟隐忍之道。

  楚瑾想起那个清隽青年未语先笑的模样,满心为人欢喜,道:“十年磨一剑,看来马少庄主将问鼎来年公子榜首。”以武入道,最难一条路,也只那人能十年登顶封神。

  蔺远听得出楚瑾语中欣慰,禁不住慨叹一句:“江湖再出宗师,太平之兆。”

  楚瑾点了点头,道:“我会将话传回楚宫。”江湖朝堂从未曾泾渭分明,他与马龙少时相识,除了自家兄弟与蔺晨兄弟两个,他最在意的就是这个朋友,自也不愿人受太多凡俗侵扰。

  “肃王实在坦诚。”蔺远偏头看了楚瑾一眼,笑道,“阁中近日得了几册药典,谷主得闲可往书阁一览。”

  看来蔺远也很喜欢马龙,楚瑾应道:“多谢。”琅琊书楼藏书为世间之最,能获准亲自前往书楼择书之人少之又少,毕竟,掌管那书楼的人并非蔺晨,而是蔺远。

  楚瑾回到居所,琅琊阁中已一片暗色,本想着悄无声息的回去房中,行至半路,还是转去了蔺晨书房。

  轻叩门扉,也不待人答语,楚瑾径自推门而入,果酿香醇萦室。

  除靴绕屏,楚瑾抬手隔开拂面鲛纱,伸手接了蔺晨递来的酒盅,一饮而尽,敛衣对坐,笑道:“执杯赏月,拥锦品风,你倒是潇洒。”

  蔺晨笑了一声,道:“迎风踏雪,雾夜巡山,想来也是一乐事。”

  楚瑾看着月下之人双瞳映了星盘命途,素色衣衫罩了辉光,仿佛一瞬便可乘风登仙,想起他今日从秦家小子处得来的书鉴,终是忍不住问道:“阿晨,你以为何为大道?”

  接连被两人问了同一事,也是奇了。蔺晨执壶之手微微一顿,仔细想了想,为人续了果酿,放下玉壶,缓声回道:“师兄与小远莫不是约好了来考校我?天道之前凡人不过蜉蝣蝼蚁,所谓大道,既为人语,终究偏颇。以我陋见,那大道,就是让很多人走得通、走得顺、走得好。然世人多私多虑,一路行来自设磨难,慕剑走偏锋之奇,以身而试,搏命之举,亦值得敬佩,大道不成,小道登峰,足可称一时英豪。”

  “孤本典籍亦是如此?”

  “亦是如此。”

  楚瑾笑了,蔺晨未有言明,世间道理,除了那些个大是大非,旁事不过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。

  他这师弟生得慧根,只因太过多情,理那悟道总是差那半步,如今,总算悟了。

  又饮一杯,楚瑾洒然起身,悠然步回寝室,沐浴更衣,卧榻即睡。

  蔺晨在书房独坐许久,看了看手中浅浅酒酿,饮了一口,余者泼去窗外。

  梅长苏与飞流说了些往事,睡得原也踏实,然而这如春之城夜半忽的落雪,素来畏寒的梅长苏生生痛醒。

  他已有些年月没经过这般苦痛,飞流在他呼吸微变的时候就醒了来,从脚踏上的锦裘中翻上卧榻,手掌抵在他后心,纯阳功法运转一周,好歹是将那如跗骨之蛆的寒意压了下去,梅长苏冷汗津津的躺在榻上,只拍了拍飞流双手以算安慰。

  梅长苏能听到蚀骨寒意慢慢侵蚀他血中那点温热,蔺晨为他偷天改命这许久,终究挣不过天道。

  飞流没有燃灯,听得梅长苏声音平缓,犹疑问道:“药?”

  梅长苏本欲摇头,只是瞧着雪亮的窗子,今夜落雪,明日怕是有不少人要来探望,他尚有些职责未了,且不可此时倒了下去,哑声道:“用一颗吧。”

  续命的药都带着几分霸道,耗着魂力精气,只为一时三刻的醒神,但他素来以为昏沉沉的睡着,可不算活着。

  梅长苏体味着从胸口蔓开的暖意,拍了拍飞流的手,道:“再睡两个时辰吧。”

  飞流闷闷的应了一声,挨在梅长苏身后睡了。

  梅长苏却是睡不着的,雪夜里,他总是不免叫梦魇缠上,纵有蔺晨亲制香料助眠,但那沉沉的睡梦,也难免叫他心生惶恐,若一睡不醒可要如何是好?

  恍惚间,梅长苏记起他下山往江左去的前一日,蔺晨手上写的游记,口中与他念着各处小食果饼,听得他说将要下山,那人也只是愣了一愣,饮罢案上一盏酒,便笑道:“明日,我送你下山。”

  那许多年,一直到他最后一次从琅琊离开前,他上下琅琊都是蔺晨亲自接接送送,那人总是会将行程稍稍调改,带他转一道山梁赏一叶枫红,驱车绕一处城郭尝一色糕饼……十丈软红风采,他未曾少见一分,七年前也算夙愿得偿,当是并无遗憾与后悔。

  他念起过往,只是有些想念,梅长苏睁开眼,他有些想念蔺晨的笑了,多年未见,也不知人如今是否变了模样。

  常有人言道梦中离去,最无痛,最果断,他自知没有那般干脆利落的勇气,便也不曾如此祈愿,他愿得自己最后一眼,瞧见的是微明的天光。

  秦卓平虽说夜惊一回,到底年轻,翌日天光微亮便起了身,依凭昨日记忆,往蔺晨居所行去。

  其时,蔺晨正披了月白织锦立在院中赏梅,闻得轻快脚步,回眸见是秦卓平,便对人笑了一笑。

  素白天地,只那人为异色。秦卓平垂眸行礼,心道:难怪他父王与王叔众口一词推崇此人,冰魄中藏着九天真火,入世之凤,不过这般风采。

  用过早膳,蔺晨盘坐主位,楚瑾居客首,蔺远陪坐,秦卓平坐在下首。

  蔺晨袖手相询:“卓平近日在读何书?”

  “回先生的话,卓平近日在读《礼记》。”

  蔺晨点了点头,道:“仁义礼智信,立身之本,待你可回首看自己何来,能坦然往前途何往,这一世便不会再有悔事。”

  楚瑾垂首笑了一笑,他记得蔺晨曾在游历手札上留那闲闲笔墨:古往今来,成书一事,最为辛苦,皆不少呕心沥血,能传世百年,为人乐道,多少都得有几分运气。

  每一卷书都是一人心道,阅者无需看到那之后的苦乐悲喜,却当敬重那一册凝词炼字。茫茫云烟,杳杳无声,墨宣卧在帛锦中,只等有人意会。蔺远想起自己在书阁中漫步的长夜,似笑非笑的看了蔺晨一眼,心道:兄长莫不是打算叫这小子去书阁做一书童?

  蔺晨看着少年瞳中的迷茫,略叹了一声,指了人案上书册,道:“今日读完这一册书。”

  卷草纹松江锦,秦卓平解开帛锦,只见湛蓝册本上中规中矩书有二字——梁事。

  秦卓平读书入神,蔺晨处置各种诸事,有事需亲口吩咐,无声起身,蔺远想了想,紧随其后出了门。

  步出倒座,蔺晨捏着怀中狸猫的爪子对蔺远摇了摇,道:“何事?”

  蔺远叹了口气,他的心思总是瞒不过他兄长,索性直言:“我看过兄长为我改的几字。”

  “可服气?”

  蔺远不意蔺晨如此言说,怔了怔,方才释然笑道:“服气。”

  蔺晨松手让狸猫自去玩耍,笑道:“我喜欢你编的那几册旧事。琅琊阁录得从不是史书评说,功过评说书册已那许多,不缺琅琊阁一册。”

  室内捧着药典的楚瑾忽道:“现下可明白为何叫你读这一册书了么?”

  一年之计在于春,一日之计在于晨,一生之计在于心。秦卓平无声一叹,他明白他父王要他来琅琊阁学的是什么道理了。

  天分不过是可以祈望的资本,能走多远,能看多少,能成为什么样的人,仰德依行,凭心成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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乔政委和东家的花痴脑残粉,极度厌恶RPS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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